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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海盜綁架科學家……來開研討會?貴族出身卻翹家的海盜船長「瘋漢」羅倫佐究竟是個瘋子還是天才?

  一場刺殺,激發一個女人的鐵腕決心,一個部門的蓬勃興盛,也是為人子者最沉痛的午夜夢魘。隱匿多年後,教會頭號大敵.光明會重啟活動。善惡難辨,局中有局,究竟何人棋高一著? 

  

     此心之發,化天堂為地獄,化地獄為天堂。  ──《失樂園》

 

 

3.

 

  僕役們對客人躬身行禮,而後退到一旁,改由兩名守衛上前,同時握住對稱的門環,將兩扇以麥穗及繁花浮雕為裝飾的鍍金大門關上。剛進門的男子身著紅色禮袍,胸前配戴十字墜鍊。他朗聲說道:「願天主賜福於您,親王殿下。」

  「達維德,我親愛的侄兒,過來這邊。」一位精神矍鑠的年長紳士說。他坐在與這個房間金碧輝煌相稱的扶手椅上,相貌尊嚴若神,不過當他開口時,眉宇間仍流露和藹可親的本色。

  樞機主教達維德.科隆納微笑道:「感謝您的仁慈,伯父。」他在書桌前落座,身子微側,面向他那尊貴的伯父,又說:「我帶來傑哈爾.勒瓦的消息。」

  「那個狂妄的光明會成員?」帕利亞諾親王面顯輕蔑,「他抵達羅馬了嗎?」主教說:「不,他不會來了。不僅如此,他已宣布放棄巴黎大學的教職,回家閉關讀書。」

  親王看似發笑,卻沒有笑出聲來。他問道:「聖父對此如何示諭呢?近年聲名鵲起的無知狂徒,最終仍為上帝所懾服,改邪歸正,沒有比這更激勵人心的事情了。」 

  「那個法國人不再妖言惑眾,教皇陛下自然感到欣慰。可惜的是,他似乎不是懾服於我們至高無上的天主,而是……」達維德說著,有些為難地低下頭,聲音壓得很低:「我的堂兄。」

  「什麼?」親王沒有聽清。

  「咳,是羅倫佐堂兄。」

  「看在上帝的份上!」

 

  巴黎大學知名學者傑哈爾.勒瓦常年抨擊教會,不久前,他宣稱要將一個新理論帶到羅馬,在教皇眼皮底下發表,藉以彰顯科學的偉大,遠勝宗教。由於收到匿名的死亡威脅,他避開陸路,沒想到,仍在海上遭遇了匪夷所思的怪事。勒瓦一行人被海盜船攔劫,海盜們把他押到船長室,逼他坐在一張放滿實驗器材的長桌前,嚷著要召開科學研討會。為了防止器材搖晃、傾倒,周圍牽起許多細線,桌上還有各種勒瓦從未見過的防震設備。

  這群海盜哪裡懂什麼科學?勒瓦嗤之以鼻:「這批器材還不錯,原來我不是第一位被搶的學者。」他指著桌上用燒杯盛裝透明液體、杯中倒扣兩個試管的實驗裝置,嘲笑道:「那是什麼東西?連正負極都接反了。」

  「你確實不是,勒瓦教授。」這艘海盜船的船長戴上金絲眼鏡,懷抱一大疊觀測記錄,興奮地飛奔而來,叫道:「但你是第一位大氣物理學和氣候學家!我想見你好久了!附帶一提,正負極沒有接反。我在做電解實驗,目前還沒有人這樣試過。嗯,如果我的假設正確,負極將會產生氫氣。」船長彎腰查看,實驗的結果似乎不如預期,他懊惱地彈了彈試管,看到杯中產生細小氣泡,這才露出滿意的微笑,轉身對勒瓦說:「讓我們立刻進入正題!教授,請先看看這個!」他將那疊記錄硬塞到勒瓦手中,在旁滔滔不絕,說話同時,還不忘一邊觀察和調整他的那些實驗。 

  這位船長的記錄以英文寫成,口中說著法語,但無論哪一種,即使是自己的母語,勒瓦仍覺得艱澀難解。

  「很抱歉,請等一下。」他翻著記錄,問道:「這都是你一個人的成果嗎?」船長講得正高興,忽遭打斷,還以為被對方發現什麼錯誤,趕緊辯解:「是的,我只有一個人,海上風浪又那麼大,難免有些……」

  「我不知該說什麼好!」勒瓦震驚得難以措詞,「這實在是太、太……」 

  「太糟糕了?」船長變得灰心喪氣,苦笑道:「喔,我真是慚愧,教授。這點微薄知識在真正的專家面前,根本入不得法眼。我早該想到……」

  勒瓦叫道:「太偉大了!」他跳起來,雙手按在船長肩上,「您究竟是何方神聖?」

  「喔!」船長眨了眨眼,「我叫羅倫佐。他們都喊我『瘋漢』,我可不承認!我只是個熱愛科學的正常人罷了。」勒瓦讚嘆道:「相信我,他們分不清瘋子與天才的差別!您是個天才!羅倫佐先生!」

  羅倫佐喜出望外,同樣搭住對方肩膀,笑道:「多謝了,教授!那麼,如果你覺得我還夠資格,就把握時間,繼續我們的研討會吧!」

  「羅倫佐先生,我才應該感到慚愧。我無法評論您的成果,那是因為……您的學識遠在我之上。像您這樣的天……咳咳……」他講到一半,羅倫佐的一項實驗裝置突然冒出大量白煙,嗆得他咳嗽不止。

  「糟了!快跑!」羅倫佐拽住勒瓦的手臂,欲奔出艙外躲避,但為時已晚,那個裝置轟然爆裂,船艙頂部炸開一個大洞,兩人也被強大的氣流掀飛,倒在牆邊,幸而未受重傷。勒瓦抬起頭,看見羅倫佐焦黑的臉龐與那一頭豎直的亂髮,笑道:「我要收回前言,您果然還是瘋子啊!」羅倫佐用力拍他一下,跟著大笑起來。

  「你這個瘋子!又幹了什麼好事!」門外傳來女人的怒喝。

  「教授,剛才是你幹的。」羅倫佐說。勒瓦沒反應過來,疑道:「啊?什麼?」

  那位女士踢開房門,只是在門口站著,那有如女王閱兵的威嚴,就令勒瓦嚇得趕緊起身,對她行禮。

  「是他幹的。」羅倫佐癱坐在原處,抬手指著勒瓦。

  「不……不是我!夫人!」可憐的教授喊道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女人微微一笑,大步上前,用力捏住羅倫佐的耳朵,在他哀叫呼痛聲中,將他拉了起來,柔聲說:「我們約定過什麼?再一次爆炸,你就不再是發明家號的船長了,親愛的。」

  羅倫佐喊道:「那有條件!我將不再是船長,除非我能當場背出圓周率到小數點後兩百位!」勒瓦低聲提醒:「呃,羅倫佐先生,據我所知,圓周率的小數點後目前只計算到一百一十五位。」

  「我已經算了兩百五十位!」羅倫佐說,「就是為了今天而準備的!」

  「喔?原來你早就想好要炸掉船艙,是嗎?」

  勒瓦一臉茫然,他看著這對……應該是夫妻的爭執,感覺今天經歷的一切都像夢幻般,奇異且誇張到了極點。最後,他用自己船上所有參考書籍及原本打算在羅馬花用的旅費為交換,請羅倫佐務必帶著他寫的推薦信,到羅馬加入光明會。羅倫佐向他多要了五項實驗器材,而後答應他的條件。

  勒瓦取消行程,原路返回巴黎。學識連一名海盜都不如的事實,讓他深感羞愧,於是決定辭去教職,暫停所有公開活動。

  

  「唉,羅倫佐……」帕利亞諾親王想起那個十餘歲就逃家的兒子,嘆了口氣,「為何不用他的才華,照耀神聖的正途呢?」

  親王閉上雙眼,喃喃道:「主啊,我知祢與我同在,惟依靠祢指引前路。」他禱告片刻,睜眼看向他的侄子,說道:「現在,能請你聽我的告解嗎?」

  「當然。」主教點了點頭,在胸前畫出一個十字,道:「奉聖父、聖子、聖靈之名,你的罪將得赦免。」他凝神等候對方將要出口的話。

  「主啊,我有罪。」親王說。

  「剛才為我的兒子禱告,實際上,我並非真心。我完全在考量其他事情。意識到這一點,我卻覺得理所當然。」

  達維德保持沉默。他的眸中映出滿室光華,而他胸前的銅質十字架,被襯托得黯淡且陰沉。

  親王繼續訴說:「畢竟我是個注重實際的人。比拯救我兒子那迷失靈魂更重要的,是讓我的孫子重歸家族,繼承我們偉大的事業。為此,我將不惜動用任何手段。」

  「奧列里歐?」達維德瞇起眼睛,沉思好一陣子,道:「我一直想不透,他堅持留在英國的原因,僅僅因為他的母親是英國人嗎?」

  「喔,女人。」親王展現出長者的風範,用一種優雅的姿態,為晚輩指點迷津:「她們是一切的原因,是開端、過程與終結。」

  達維德說:「以奧列里歐那種風流浪蕩的性格,我真難想像他會和某位女士結婚。」

  「那就讓我們來禱告吧。」

  「伯父,恕我無禮,您似乎還在告解。」達維德按著胸前的十字架。

  「啊!」親王恍然驚呼。他聳聳肩,笑道:「我忘了。」

 

4.

 

  馬車駛過森林,在鬆軟的泥土裡軋出一道印痕。這部馬車形制典雅,側邊的車身上,飾有格拉納達公爵家的石榴紋章。馬車周遭有五名護衛騎馬隨行,他們便服輕裝,剛進入森林時,人人凝神戒備,連林間野兔跑過草叢的聲響,都會引起他們特別的警覺。但當旅程經過一段時間,眼見林中杳無人跡,午後時光平靜悠閒,再加上車內不時傳出大笑之聲,讓護衛們的身心逐漸放鬆下來。

  「喔,哥哥,他當時真的這麼說?」手持孔雀羽扇的貴夫人開懷地笑著,身旁女僕也低頭輕笑。在兩人對面,坐著一位眉飛色舞的男士,他回答:「沒錯。男爵說完話,心裡還很得意,誰知他面前那扇門突然『碰』一聲打開,而那個房間裡的人……猜猜看是誰?」他的手往大腿拍擊一下,露出戲謔誇張的表情,「原來就是他的妻子!」

  「哈哈哈哈!」貴夫人以摺扇掩脣,笑聲卻是與這般溫婉姿態不甚相符的爽朗。「不愧是哥哥,說話還是這麼有趣。」

  男子感嘆道:「可惜自從你嫁給格拉納達公爵後,我們兄妹很少有機會像這樣暢談了。這次還是因為父親臨時有政務要處理,才讓我代替他送你回去的。」 

  「啊,要是還能像小時候就好了!你說故事給我聽,我就會送你親手編織的花冠。」公爵夫人回憶。

  「對,結果我的房間都快被花冠淹沒了。」兄妹相顧大笑,他們乘坐的馬車卻在這時停了下來。

  男子揭起窗簾,往外探視,只見前方道上站著一個戴面具的男人,擋住馬車去路。

  「哥哥,發生什麼事了?」公爵夫人問。她的兄長阻止了她探身觀望的意圖,無所謂地揮一揮手,道:「只是一個奇怪的人,一個醉漢。」他命令車夫:「繞過去。」

  車夫道:「是的,先生。」手中韁繩一振,打算從旁繞過那名阻路男子。公爵夫人禁不住好奇,揭開了窗簾。她看見那個詭異的男人宛如一尊雕塑,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,就在馬車窗口與男人平行時,男人猛一轉頭,面具空洞的眼眶正對著她,嚇得她倒抽一口涼氣。

  她的兄長對車夫大喊:「快點走!」剛說完話的瞬間,他們聽見木材碎裂的聲響,一支羽箭竟從高處射穿馬車頂部!

  「你想幹什麼!」護衛紛紛抽出配劍,其中一人策馬上前,對攔路者喝道:「如果是強盜,我就用此劍──」

  阻路男子沒等他說完,左手往前一指,林間忽又發出一箭,正中那名護衛胸口,將他射下馬來。身穿同樣長袍、頭戴面具的十餘名神祕男子恍如憑空現影,包圍住公爵夫人的馬車。

  另一名護衛忙喊:「伯爵閣下,有刺客!」

  「我看出來了。」馬車裡的男子用玩笑口吻說道。他握著公爵夫人的手,對她微微一笑,低聲說:「沒事的,我能處理。」而後他哼唱小調,好整以暇地踏出車外,背靠車門站立。他的右手移向劍柄,左手則緊緊按在身後,以掩飾他因恐懼而難以抑止的顫抖。

  刺客首領見到他,似乎對他的身分有所遲疑,與同夥交談幾句,最後才點了點頭,朗聲宣判:「塞維亞侯爵為討好教皇,殺戮無辜學者,對其弟子任意刑求。汝為侯爵之子,毫無勸諫,反助長暴政,吾今將汝等罪行公諸於世,施以制裁,昭彰理性之光!」眾人各持兵器,立即發起進攻。

  「光明會!」伯爵脫口叫道。他揮劍逼退兩人,守在馬車旁,防止敵人靠近。

  公爵夫人打開了車門,幸好伯爵及時發現,閃身按住門把,大喊:「你在做什麼?別下車!」

  公爵夫人道:「為了哥哥,就算是我也能戰鬥!」

  「我對此深信不疑,伊莎貝拉。但是……」伯爵凝望著她,笑道:「你的戰場不在這裡。」他掌中使勁,將車門用力關上,對車夫說:「先送夫人離開!」

  「哥哥!哥哥!」公爵夫人拍擊車門,聲嘶力竭地叫喊,但車夫揚起馬鞭,馬匹頓時策蹄狂奔,早已見不到兄長的身影。

  車夫不敢鬆懈,繼續趕路,但令他絕望的是,他發現有兩騎快馬緊追在後。

  他本該在下一個岔路左轉,可他心裡清楚,刺客的行動遠比這部雕飾華麗的馬車快得多,他們必定會被追上。屆時,手無寸鐵且不諳武鬥的他,將難以保護車上兩位女性的安全。於是他往右轉,在接近懸崖以前控韁勒馬,把車停在道旁的樹叢裡,躍下車來,打開了車門。

  「公爵夫人,很抱歉,必須請您從這裡下車。」車夫說,指向林間的小徑,「沿這個方向往前走,會看到一座小橋,而順著橋下水流,就可以回到公爵閣下的領地。敵人追來了,我會盡我所能對付他們,請您快點走!」

  公爵夫人心神恍惚,面頰上淚痕未乾,在女僕攙扶下才勉強站穩。她們藉著馬車與樹葉的障蔽,從敵人看不見的方向溜進了樹林。

  「貝妮塔!」她們臨走前,車夫呼喚女僕的名字,「請告訴我的妻兒,我是戰死的。」女僕說:「我會的。願上帝與你同在。」

  車夫在胸前連畫兩個十字,轉身面對追兵來向。今天以前,他一直是位平凡的車夫,敦厚老實,不惹紛爭,作夢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會「戰死」。雖然在公爵夫人面前,他表現出臨危不亂的機智,等她們走遠,他又覺得自己的舉動,不過是一種可笑的逞強罷了。看著追兵愈來愈近,他感到後悔,他以為自己會害怕得逃跑,但實際上,他害怕得一步都跨不出去。他只是站著,眼睜睜地,看那兩名敵人追到面前來。

  「你只是個車夫,我們不會為難你。」身形較高的敵人說,「不過若是你試圖反抗,那就另當別論了。」 

  車夫揚起手臂,擋住了車門,就好像公爵夫人還在車裡似的。他說:「我不會讓你們傷害夫人的!」敵人說:「你的工作只是駕車而已。現在,快閃一邊去!」

  「看來你們對於車夫缺乏了解。」在最後的時刻,車夫想起他的妻子。她時常責備他的怯懦與平庸,並在他們年幼的兒子耳邊叨念,要他將父親的失敗當作借鑑。

  如果得知他以英雄的姿態慷慨赴死,妻兒會引以為傲嗎?那麼,他做為一個丈夫、一個父親,或許也不是那麼失敗?

  車夫的冷汗自頰邊流下,他瞪視著敵人,話音微顫:「身為車夫,我的工作是讓夫人平安到家。」

  敵人見他不聽勸說,揚了揚下頷,示意同夥動手。那位同夥不敢騎馬接近懸崖,只好下馬步行,揮舞利劍,欲劈向車夫頸部。

  車夫高聲呼喝,緊緊抱住敵人的腰。對方大出意料之外,雖手持兵刃,那毫無技巧的蠻力卻也讓他失去了平衡。他用手肘撞擊車夫背部,但車夫渾無知覺,不僅並未放手,還一步步將他推向懸崖。

  另一名敵人見狀,趕緊奔上前來,一劍刺入車夫腰際,仍無法將兩人拉開。車夫用盡餘力,帶著一名敵人摔下了懸崖。另一人抽劍不及,也險些被拖下,因攀住岩壁才僥倖保命。

  這名活下來的刺客立刻檢查馬車,但公爵夫人已經不在這裡了。他蹲在樹叢間,仔細觀察足跡,而後翻身上馬,往公爵夫人離開的方向追去。

  公爵夫人與女僕在森林裡艱難地走著。她們盡可能趕路,但夫人衣著繁複,讓她無法走得太快。當她終於看見車夫所說的小橋,鬆一口氣時,遠處又傳來了馬蹄聲。

 

  刺客策馬過橋,低頭一看,發現禮服的裙襬浮出河面。他走下河岸,步入水深及腰的河裡,撈起那件禮服。

  橋下陰影處,女僕已閉不住氣,從河裡探頭呼吸。刺客戴著面具的臉龐立刻轉向她。

  「如果我說出夫人藏身之處,你會饒我不死嗎?」女僕問。刺客頷首道:「你並沒有罪,除非你試圖反抗。」

  女僕雙手交握,怯怯地微笑著,「我拿什麼反抗呢?那是不可能的。」刺客道:「公爵夫人在何處?」

  「這裡……」女僕伸出右手食指,往下指向河水。

  刺客順她手指方向看去,河裡隱約有一團淺色的布料。他往前一步,女僕的聲音再度響起:「是你要去的地方。」就在同時,公爵夫人從刺客的背後,用銳石砸中了他的後腦。刺客因疼痛與憤怒而低吼,他轉過身,踉蹌幾步,便失去意識,趴倒在河岸邊。

  公爵夫人舉起石塊,緩緩靠近刺客的身體。為了自身的安全,她或許應該再次擊打,確保敵人死亡。但她實在太過害怕,草叢的血跡讓她暈眩,她根本不敢去看敵人傷處。刺客的腳抽動一下,夫人失聲驚叫,手中的石塊也落入水中。

  「夫人,您沒事吧?」女僕奔跑過來,攙扶夫人的手臂。

  公爵夫人說:「我們快走!」兩人回到橋上,河畔雜草窸窸窣窣,似乎又有動靜。

  她們驚恐地回頭,看見一位身著軍服的男子背對而立。

  女僕喊道:「胡利安,你的父親戰死了!」

  「父親……」男子身姿挺拔,右手執劍,卻只是低頭追思往事。良久,他轉身望去,女僕已從稚氣未脫的少女,變成了幹練的婦人;而那位倉皇失措的公爵夫人,剎那間蒼老許多,眼角與面頰都生出細紋,但她現在神情堅毅,毫無懼色。

  刺客站起身,傷處竟完全復原,再次展開追擊。公爵夫人見狀,從容號令:「馮提維洛斯,緊急任務。」

  胡利安隨手一劍,就結束了刺客的生命。他眼裡燃起仇恨的熾火,甚至陷入瘋狂,不斷在敵人屍身上劈砍。

  他聽見敵人的笑聲。那具血肉淋漓的屍體又站立起來,如同嘲笑著復仇的徒勞。

  「滾回地獄去吧!」胡利安怒吼著,將敵人斬為兩截,並砍下他的頭顱,踢入河中。

  還沒有結束。頭顱浮出水面,面具滑落,露出圓睜的雙眼。它的口中不斷滲出鮮血,將河水染成汙濁的殷紅。接著,死者嘴脣愈裂愈開,發出了刺耳的狂笑──

  

  「啊!」胡利安從夢中驚醒。他坐起來,喘息未定,環顧昏暗的旅店客房。

  「作惡夢了嗎?」艾莉躺在相鄰的床上,翻身面對著他。

  胡利安慚愧地說:「真是抱歉,我並非有意要吵醒你。」

  「沒關係,我只是不小心聽見你睜開眼睛的聲音。」艾莉走到他床邊,用她那絲質睡衣的長袖替他拭去額角冷汗。

  胡利安沒有閃避她的動作,雖然他覺得這有些不妥。在他內心躁動的時刻,女人的溫柔,以及這種曖昧的距離,或許會讓他一反常態,無法再視她為單純的夥伴或摯友。

  「那真是……非常敏銳的聽覺。」他的嗓音沙啞,不敢稍有動作。他感覺艾莉的手離開了他的額頭,而後他聽見茶杯碰撞與水流的輕響,艾莉遞給他一杯清水,微笑道:「開玩笑的。你坐起來的時候,我才察覺到。」

  「那依然是非常敏銳的聽覺。」胡利安仰頭喝了一大口清水。他放下茶杯時,艾莉仍靠他很近,在黑暗裡瞧著他,問道: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胡利安說:「我夢見我在那裡。」

  「哪裡?」

  「我七歲那年,害我父親喪命的那一場刺殺。我在那裡。」

  他似乎又聽見潺潺水聲,血色的河流,敵人的頭顱載沉載浮。不過,這一次沒有笑聲,畫面很快消失,只留下無邊的黑暗。

  「在公爵夫人的掃蕩之下,光明會已銷聲匿跡多年,但我知道遲早有一天,我還是得面對他們。父親的深仇,必須在兒子手中了結──我母親臨終前,我是如此承諾的。只是……」他的雙手緊握成拳,「那個受憤怒與仇恨所驅使的……那個夢裡的男人,他讓我感覺……我不想……」

  「胡利安,聽我說。」艾莉扶著他厚實的肩膀,讓他轉身面對她,輕聲道:「做為朋友,我能理解你的心情,同時我也知道,你永遠不會陷入盲目的仇恨。你的每一個決定、還有你完成的每一項任務,你會付諸行動,是因為它們是正確的。你總是如此,沒有什麼能改變這一點。」

  她未免把他想像得太好了。難道她一直以來,都是這麼看他的?想到這裡,他內心深受觸動,忍不住伸臂攬住她的腰,拉近了兩人的距離。

  艾莉的雙手順勢環在他頸後。這一切對她而言,是親友關懷的表現,她並不理解在一般認知裡,類似親暱舉動只屬於戀人間的調情。胡利安雖不縱情聲色,此刻同處暗室,她坐在他的床上,與他相擁,光聽著她呼吸的頻率,他就覺得理智備受考驗。

  「上帝啊!我有罪,我要懺悔!」他喊道,意圖驅散那些不當的遐想。

  「怎麼了?」艾莉鬆開手,擔心地問。胡利安正色道:「我該好好照顧你的,但我卻驚擾你的安眠,並且……有失紳士體統。呃,我的意思是……如果我們繼續聊天,明天怎有精神去調查光明會的行動呢?讓我們早點休息吧,艾莉。」

  「嗯,晚安。」她站起身,回到自己的床鋪,「如果又作了惡夢,你就過來睡在我身邊,握著我的手吧。」

  「這未免太……咳,淑女怎麼能開這種玩笑!」

  艾莉挪動身子,輕拍空出來的半張床,表示自己並非戲言。她思索片刻,又笑道:「胡利安,你清楚我的為人,我絕不會趁人之危。」

  趁人之危做什麼?看在上帝的份上,他竟然會被妙齡淑女調戲……胡利安無奈地躺回被窩裡,偏頭一看,艾莉面向他這一邊,眼睛已闔上了,手掌卻特意伸在身前,似乎怕他黑暗中摸索不到。

  他不禁莞爾。現在即使夢魘纏身,他都能泰然處之了。

 

 

  (TBC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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